和食,即“大和民族”的饮食,这个叫法带有传统色彩,也侧重文化内涵。那么,和食有什么特点呢?仨字以蔽之:生、旨、旬。
生
日本好生冷。3世纪末成书的陈寿《三国志》记载“倭地温暖,冬夏食生菜”,迤逦至今,起码这么吃喝两千年。进餐馆落座,先就端上来一杯冰水迎客。叫“便当”的盒饭,凉冰冰,甜丝丝,即便是盛夏,不少在日本讨生活的中国人也不能像周作人当年那样“不以为苦”。
生冷可食,大概与水质洁净有关。中国人善用火,加热消毒,如今自来水也不能像日本那样直接喝。不过,上世纪80年代以来便利商店里备置微波炉,为顾客加热食品,传统也在变。
秋风起,乃思古人的鲈鱼脍,不知吴中之地还吃得否。在日本酒馆里,鲈鱼脍不足为奇,可以佐清酒。如果不能吃生的,首先是生鱼片,和食几乎就无从谈起。佛教大约6世纪传入日本。或许出于佛教的戒律,675年天武天皇颁布历史上第一道禁止肉食令,不许吃牛马犬猿鸡。
平安时代(794-1185)的小说《源氏物语》中未出现吃肉的描写,但贵族日记里记有生吃马肉、鹿肉。到1871年,明治政府明令解禁,天皇带头吃牛肉,日本长达一千二百年基本不吃肉。主要不许吃四条腿的,以致生食以鱼贝为主,包括鲸鱼,因为它没有腿。生性难改,现在也生吃马肉、牛肉、鸡肉。政府卫生部门劝告国民不要生吃野鹿野猪。鲆、鲭等鱼类也带有细菌或者寄生虫,生食并不是绝无危险。那还走向世界,则因为人们把生食当作回归天然,天然即健康,况且体内本来深藏着原始的野性。
二千五百年前释迦牟尼创立佛教,有不杀生戒,没有不吃肉戒。最初禁肉食的是《大般涅槃经》,也限制葱韭等。佛教传到中国,因解释不同而产生宗派。禅宗自给自足,创作出素食,日本叫“精进料理”。好像空海等遣唐和尚对饮食不大感兴趣,自荣西赴南宋带回茶以后,和尚们对日常生活也大为关心,取经之余,顺手或热心地往回拿中国的物产、技术。中国和尚来日本传经,也送宝,烹调是其一。中国寺庙与民间近乎隔绝,而日本民间围绕寺庙过日子,食物、方法和技术从寺庙传出来,改变并改善民间的生活。
传统的生食与外来的烹调这两部分能构成和食,前部分是“割”,后部分是“烹”。割是动刀,切了生着吃;烹是用火,煮烤蒸炸。而且以割为主,烹次之,即所谓“割主烹从”。做一桌和食,首先要考虑刺身,然后是煮和烤。对于日本人来说,最好的鱼是能吃生的,其次烤,其次煮,其次扔。
还有一个说法:江户割,京都烹。江户离海近,东京湾捕获的鱼鳖虾蟹叫“江户前”,所以江户人拿手的是割,切切生鱼片。京都离海远,擅长从中国传来的用火技术,蒸或煮。京都是贵族之都,江户是武士之都,而大阪是商都,商人精明,把两者合起来就变成餐馆常见的招牌“割烹”(切割烹调)。京都料理守不住传统,越来越注重“刺身”(生鱼片之类),火上功夫不如前。
生、煮、烤、炸、蒸,是和食烹饪最基本的五种方法,与阴阳五行搭配。有人夸日本,唐时不取太监,宋时不取缠足,再帮他加上一句:烹饪不取炒。炒是综合,把火用到了极致,堪称人类烹饪的最高技艺。和食不强调综合,例如“散寿司”(米饭用的是醋、糖、盐调制的“寿司饭”,如果用普通白米饭,就叫“海鲜丼”),把三五种刺身铺盖在饭上,并不搅和起来吃,其实跟寿司是一样的吃法,只是店家没给一个个握成嘎儿,扣上生鱼片,也省得刷洗太多的碟碗。
因为不大用火,用油也很少,不会有油烟四溢,所以厨房基本设计在住居的中央,与客厅相通,倘若中国人施展手艺,小小抽烟机哪里抽得出去,满屋乃至满楼的中国味儿,只怕左邻右舍要叫苦不迭。和食菜肴多生冷,除非餐桌上摆一个黑铁炉或者红泥小火炉,烤肉烤松蘑什么的,几乎闻不到香味。
生食较为简单,用清末黄遵宪的话来说,“喜食鱼,聂而切之,便下箸矣”,却也是颇为浪费的吃法,有暴殄天物之嫌。二十多年前鱼市场上店家解鱼,诺大的鱼头啪地丢进垃圾桶,可以要了拿回家,豆腐炖鱼头——日本豆腐很好吃。后来店家知道中国人料理起来居然能一鱼三吃,就不再显贵,学杨志卖刀,给鱼头标上价码。似乎唯河豚吃法全面,只丢掉有毒部分。
茹毛饮血是动物生来与俱的存活本能,无须跟谁学,但学来中国文化,饮食便丰富了文化内涵。日本吃刺身几乎还是用我们唐代的法子,如白居易吟“鱼鲙芥酱调”,所以游日本,不妨吃吃生鱼片,那就是大唐味道也说不定。
旨
德国心理学家汉斯·亨宁从三原色得到启发,提出四原味:咸、甜、酸、苦,所有的味道都是由这四种味组合而成。此外的涩味、辣味等不属于味觉,涩味是口舌表面收缩的触觉,辣味是疼痛的感觉。但日本人说,还有一味,叫“旨味(umami)”。这是他们很古就在食物中发现的,津津有味,它不是其他原味的合成,与甜咸酸苦并立。
鱼生与汤是和食的重头戏。学厨艺先要学习做“出汁”(略为“出”)。这个词最初出现在1295年以后成书的《厨事类记》里,煮出汁,熬成汤,相当于我们说的吊汤,吊出来的是高汤。正规和食店讲究做出汁,用来给各种菜调味,我们叫提鲜。1223年道元渡海到南宋取经,遇见一个广利寺的烧饭僧,来港口买日本船贩来的“倭椹”(日本产的干香菇),说是做“麵汁”。此事记在他撰写的《典座教训》里,好像就是他第一个学来了中国的吊汤技术。
就地取材,中国的高汤多是用鸡肉什么的,但日本不吃肉,做法又取自中国的禅林素菜,以至有人说“精进料理”是日本人味觉的原点,所以用海带、干鲣鱼、香菇等熬汁也自然而然。在日本吃涮肉,令我们惊奇一锅清水,放一块海带煮一煮,就算是锅底。海带是俗称,本来叫昆布。古时候居住在北海道的阿依努人和大陆贸易,听他们说kompu,大陆人就用汉字写作昆布,大约奈良时代这个词(710-784)传入日本。出汁的味道很不错,孔夫子尝到也要说一声“旨矣”。
这种旨味到底是什么呢?一百一十年前的1908年,池田菊苗教授觉得吃锅子用海带煮汤,别有味道,终于从海带中提取出谷氨酸,原来旨味就是这种“味之素”给人的感觉。接着1913年池田的弟子小玉新太郎从蒸焙霉晒而成的“鲣节”(干鲣鱼)里发现肌苷酸,1960年国中明从香菇中发现鸟苷酸,被称作三大旨味成分。文化人类学家石毛直道说,日本料理缺少油脂,依赖氨基酸。欧美一直不承认天下有什么旨味,认为那不过是甜咸酸苦的合成味道。2001年以后科学家相继在味蕾的感觉细胞上发现谷氨酸接受体,旨味终于被认知,列为第五种原味。
日本地分东西,两地的文化颇有差异。关东做出汁主要用干鲣鱼,关西用昆布。这两种出汁具有相乘效果,混起来旨味更浓厚。以前干鲣鱼、香菇是贵重物,一般人家用干鰯鱼等煮汁熬汤。
日语的旨味有两个意思,一个是味觉的名称,这是科学的定义,再是很好吃的滋味,乃日常生活的感受。前者用假名,不写“旨”这个汉字。和食被当作文化遗产后,日本更宣扬“旨味”为日本所独有,但实际上世界各地的饮食都不乏其味,我们自古称之为鲜味。咸味和旨味基本不影响食材本身的味道。旨味不是“显”味,需要加盐才能显出它的味道来,这就是我们说的提味,以致旨味常常被误会是加盐的结果。
日本人大爱猪骨汤拉面,油乎乎,它的旨味完全用猪或鸡之类的骨肉熬制,不属于传统的出汁。
旬
日本人强调和食的基本精神是“尊重自然”。他们说:物产取决于气候风土,菜肴取决于物产。也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: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。日本有敬畏山水草木的原始信仰,万物有神,而我们似乎少了些与万物平等的观念,人是高高在上的,常觉得什么东西里都有鬼。
日本狭长,南北长三千五百公里,大部分属于温带的湿润季风气候,四季变化分明,什么食材当令很明显。但周而复始,总是那几样东西,也不免令人感叹物产的贫乏。北京菜市场里会时常发现叫不出名字的瓜果菜蔬。我们所谓旺季,日本称之为作“旬”。十天为旬,也含有东西最好吃的期间很短暂的意思,甚至有抢先吃到嘴的得意。
还记得当年下乡在牡丹江边,春暖江开,知道鱼窝子的人第一个打回两尺多长的鲤鱼,鳞比铜钱大,他老爹美美地吃了,眼睛发亮,穿着裤腰齐胸口的棉裤从村头走到村尾,不住地问人吃了吗。
江户时代(1603-1867),武士特别把初夏的鲣鱼当回事。鲣鱼早春出现在九州一带,乘温暖的黑潮北上,四、五月来到关东沿岸,就叫作“初鲣”。江户人说樱花流水鲣鱼肥,高价买了来大快朵颐。其实,鲣鱼回游,从秋到冬南下时才最为肥美。不过,武士爱初鲣,可能更因为“鲣”的发音与“胜男”相仿佛,要讨个吉利。况且还有一句老话说:吃时鲜多活七十五天。
日本从生活到文学都富有季节感。平安时代的《古今和歌集》把一些和歌按春夏秋冬编篡,以草木萌动和瓜果结实的春秋为多。俳句是定型的小诗,最主要的规则是“季语”。我们有韵书,作诗讲究押韵,而俳句需要在表现季节上大动脑筋,所以有“岁时记”,汇集几百几千的季语,供人创作时参考。
我们的古诗里也有旬,例如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,“城中桃李愁风雨,春在溪头荠菜花”。蔬菜有季鱼有汛,中国人喜欢尝鲜,吃个新鲜劲儿,但地大物博,东西南北的鲜难以统一。燕窝鱼翅鲍鱼之类无所谓季节,或许换一个角度来看,不囿于季节也有着人定胜天的一面。江户时代以来日本把干海参出口中国,他们自己吃剩下的肠子,晒干火炙,是一大珍味。出汁用干鲣鱼、海带、干香菇等干物,也没有季节感。
报春似的嫩笋,夏天的茄子黄瓜,金秋的蘑菇和栗子,冬天的刺身,还要在菜肴上点缀枫叶,把稻穗爆出白花,和食极力用各种手法演出季节感。但随着温室种植、海产品养殖的发达,季节感越来越不好演了。
有人把和食中的京都菜和法国菜、中国菜称作世界三大菜。“京都料理”尤注重表现季节感。当然,单靠旬材丰盛不起来餐桌,还要用豆腐、干物之类“时不知”的材料。再配以摆设、器具、甜点等,餐桌搞得像舞台一样。要是中看不中吃,那就失去了吃的本义。
日本人喜欢把自己说得很独特,但基本文化是从中国拿来的,比如“天麸罗”,叫法来自西班牙语,但油炸技术是中国的。说到过年喝屠苏酒,往往不得不加上一句“这个习俗从大陆传来但今日中国已经没有了”云云。当今中国好像吃大闸蟹最应时不过了,却只能用饕餮来形容,不大有一叶知秋似的雅。